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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你

*ooc



00

换病房这天正巧立春,心理作用似的,赖冠霖感觉到微渺的暖意从仅有的一扇窗户,透进这四壁雪白、饱含绝望的空间里。某种“一切都将好起来”的错觉一闪而过,继而被打包扔进实则漫无边际的冬日。

一切不能更糟了。

唯一令他坏掉的心情和坏掉的身体在百无聊赖中激起水花的,竟是新病房内对面床的病友。据医生和来往亲属的言辞推测出,那孩子为了救一个陌生人,因溺水险些死亡,抢救过来却昏迷不醒了五个月。

昏迷仍在继续。敬意之外,赖冠霖有些羡慕他:几米相隔的的白色病床间,他等待着重生,自己却随着互相竞争般急速病变的癌细胞,等待着死亡。



01

他尽量做到不给人添堵。这生下便不如人意的身子,几乎人见可知——皮肤之下仿佛没有血液存在似的透明,瘦高个显得摇摇欲坠。父母含泪地照顾,他却一滴眼泪不曾流过,口头禅是“我好得很”和“别担心”。

连同年少患病的悲惨命运一起传颂,他是亲戚口中那个最乖的孝子。可这份乖巧同样佐证着,太早知道自己的命运比多舛命运本身更多地剥夺了希望。

他也没有对他人施加过多观察的习惯。自己的人生都糟糕到了一个境界怎敢给予别人以目光和评语呢。他沉浸在自己的灰蓝色梦境里,或是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可同一病房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就偏不那么客气。这些脚步和交谈声被迫把他拉拢进隔壁床位,那个“植物人朋友”无比受欢迎的人生。

前天,五个明摆着集体暗恋此人的女生前来看望。抹了几次眼泪,送上鲜花和亲手折的五颜六色的千纸鹤。

昨日,一伙抱着足球满身汗水味的男孩,哽咽着呼唤他“醒来一起踢球”。

今早,又是一批女孩子,送上了新的水仙花和几滴少女的真挚眼泪。

短短几日的入住已经让他惊于,这位对床病友是多么一个传奇般的存在。耳里被迫接收着这位人物的过去的风流韵事,赖冠霖这种活在自己世界的旁观者也开始好奇,同样是高中生,大两级的隔壁床人缘怎么好到这种程度。

于是在一个鲜有的、“无探望者”状态下的安全清晨,从不对他人施加过多观察的一床病号竟打破原则,悄无声息地踱步到二床病号跟前,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隔壁床。

妙。在睡眼惺忪的恍惚间他惊呼出来。某种程度上他顿悟似的,这般漂亮颜容怎可能不收获好人缘。即使被呼吸器遮挡了半张脸,也难否认眼前人令人惊诧程度的好看。

“一号床,干什么呢。”值班的护士进来看到这一幕,从来对现实漠不关心似的一号床弟弟,这会儿凑近得快贴到二号床弟弟脸上,不禁一个寒颤。

赖冠霖被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腿软,尴尬移退回自己的床位。

吾日三省吾身。不要在意别人的人生、不要好奇、不要干蠢事儿。



02

许愿的话,来生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作为一个生命的余线在抬头和奔跑的间隙中殆尽的放风筝者,无聊时有权利这么瞎问问自己,再编造出聊以自慰的答案。

做个完美的人过于奢望,可既然是幻想,就尽量编得激动人心一些,越充分越好。

赖冠霖的答案里,希望自己来生别再有这么倒霉的运气,被任何病症敲开房门。这是最最首要的,脱掉该死的病服,永不需踏入这没有一丝颜色冰冷的病房、睡在翻身便咯咯作响的床板。

其次,如果可以,他希望自来世能活得坦然,什么话都说,什么感情都释放出来,像牛直奔向红色布料,鲁莽得不加思索。也许这样世界就能懂自己一些,夜晚能变成白天,深海也能成为浅滩。



03

人生的不确定性以几率呈现出来。一个不可考证的百分数也许会左右人的信念。

“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不过也不要放弃希望,存活率还是有的。”

医生没有把控好音量,也许高估了医院的隔音效果,一句一字都传进门内赖冠霖的耳里。母亲贴心地把门关实,这下大人们的声音才模糊起来,变成蝇虫一样的嗡嗡声,因不清晰而愈是闹耳。

一旁一直照顾着对面床的其母亲往这边投来叹息般的眼神,参杂着遗憾和同情。

“今年几岁了?”那边开口。

“十七。”

“生得真俊。要是我儿子醒来,你们一定能成好朋友。”

“等他醒过来,我不一定还活着。”

他鲁莽了一回,因为对死亡的害怕、懦弱,他把别人的善意当成了攻击。

“别,我没事。”

他用一贯的话阻止阿姨继续说下去,无非也是些无法拯救情绪的安慰话。顷刻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存活的几率,与对面床醒来的几率,都是生命的不确定性,都是失重坠落于不见底的黑洞。



04

“看什么看。”

赖冠霖一直把这话记录在心,这是朴志训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漂亮,人缘好,是他对沉睡的朴志训的第一印象。醒来后的那人,亲自在他的印象中写下了“没礼貌”三个字。

“从你还昏迷不醒那会,我们就一起在这个病房住了三个月。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朋友了。”

“欸别,我好不容易醒过来,不想再跟医院或是跟医院有关的人有任何干系了,”朴志训边挑剔着医院食堂的菜,嘴里发出“啧啧”的嫌弃声,“身体再恢复阵子就出院过我的潇洒人生咯。”

才醒来一天,他脸上已经恢复红润,气色好得像个刚运动归来的少年。刚决定将以化疗维持生命的赖冠霖不禁又羡慕起他来。他重生了,几率蹭地蹿到百分百,自己还在泥潭里跟病变的细胞格斗。

“你真走运。”

朴志训的眼神像从异星外传送过来,深远却明亮,一如波光粼粼但深不见底湖面。很少见地,他没有从这种眼神里察觉到同情或是扼腕。

“很糟吗?”

“不能更糟了。”

“那么大口呼吸吧,还没咽气前,人都是幸运儿。”

没有同情和扼腕,很奇怪的,他感受到的是强烈的安慰,像受到上帝的抚摸。他一时觉得眼前的人就是上帝派到他身边来的,有可能真正的朴志训根本没有醒来。他暗自摇摇头,瞎想些什么。顺着朴志训的意思,他用力吸了口气,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钻进肺里,他一下呛得猛咳起来。

前一秒还被怀疑为天使,对床的朴志训笑得没心没肺,狡黠的笑容听起来有些狂妄了。
“太大口了!稳住啊兄弟——”

吾日三省吾身。不要盯着人看、不要轻易认人作“朋友”、不要过分美化他人的好意以免让自己显得可笑。



05

人与人会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亲近起来。比如自我封闭的一号床和只知道足球和女孩的二号床,从嘲笑医院某个医生古怪的清嗓子声起,到讽刺整个人类社会的种种不公,两人生在一起像促起了内心名为“愤世嫉俗”的火山喷发。

“他嗓眼的痰可能有楼下池塘的水那么多。”

“人类怎么能发出那种声音,像机械出了故障。”

这位常常被俩调皮鬼背后议论起的医生耳根发凉,抱怨了句天气,又发出响亮的清嗓子声。再次牵扯出对床的两人相视一笑。

“医生,他还要多久才能出院?”朴志训母亲在他醒后仍旧守在他身边,却难免迫切起来——自从看到恢复极快的儿子前几天已经能在病床里练踢球。

“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可他老是说头疼,还是观察一段时间比安全。”

朴志训露出标志的狡黠笑容,对赖冠霖做了鬼脸。这个机灵鬼赖在这,理由是逃避学业和令人疲惫的人情还是想多陪一陪对面这个男孩,十九岁的他说不上来。只感觉两个人在病房里时,时间像拖着步子走的老者,不如病房外的万分之一。

对面的赖冠霖也笑了,腼腆地低下头去,极短时间内又重新抬起来,偏着头看他。像经历了一次视线整理,那人看自己的眼神不仅仅是朋友,某种超越友情的火光喷溅出来。

很奇怪的是,朴志训没有觉得奇怪。他回应着赖冠霖,用同样的眼神看向他。



感谢、共情、欲望、挑衅。



06

他还是出院了。捏造出的毛病终究没能躲过医院的诊断,加之他拖延的时间已经够长了,长到再待下去就不太正常。

长到赖冠霖的身体开始与精神脱节。

胃内恶心,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还听见踢足球的声音。球在两腿之间转换着,自如地不像话。

“志训哥,你好吵。”他喃喃,发现发出的声音沙哑到自己都没认出来。

“冠霖,现在是比较困难的时期,再坚持一下,嗯?”

护士温柔的声音。
不是,我明明在跟志训哥说话,你把他叫来,我在跟他说话。我想跟他说话。

可他发不出声音。

睁开眼是好几号医护人员面孔,最外围父亲抱着母亲,侧过头去抹眼泪。对面的床的空空如也,被单和枕头被折叠摆放得整齐,一点没有曾经有人在此沉睡的迹象。

朴志训你可真走运。

白色的天花板变成灰蓝色,暗流滚动的大海,表面无比平缓,不带一点浪的褶皱。



07

他仔细确认,确实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确实是朴志训。漂浮在宁静海面的赖冠霖决定醒来。害怕睁眼之后眼前又不是期待中的人,他先开口,可嗓子只能发出微小的气音。

“谁?”

“是我。我来了。”

朴志训把想撑起来却不足力气的男孩扶好坐正。

“现在几点?”

“嗯......晚上九点。”

夜晚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的说话声。月色也显得吵闹。病房里没有开灯,漆黑中他们只能瞅见对方的轮廓,漆黑中他们比夜晚更安静。

“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麻烦了,立刻。”

长时间将条纹病服翻来覆去穿的常驻病号,终于换回了正常高中男生的衣服。已经入夏,夜里还是凉,赖冠霖套上了朴志训给他准备的套头衫和运动裤。

“有点短,你手脚太长了。”

朴志训打量自己的衣服完全不合身地套在眼前这个高个子身上。摇摇头而后又坚定地点点头。总比恹恹的病服好,灰色卫衣还显得赖冠霖没那么白得透明,有了点人样。

“不管了,走吧。小声点。”

他们像在医院鬼鬼祟祟行窃而逃的少年犯,长时间没打理的刘海遮住眼睛,戴上医院内随处可见的医护口罩,假装来看望亲属。

走出医院大门,大口地呼吸到夜晚吵闹又沁凉的空气的那一秒,赖冠霖信了朴志训的话。


他也算幸运儿。



08

“你想干点什么?我陪你。电玩城、ktv?或者......麦当劳?”

赖冠霖哑笑,真是个奇特的家伙。

“你看我这样子能去哪个?”他声音沙哑到只能发出其中的几个音,长时间地走动已经让他的脸色有点难看了。

朴志训咬了咬嘴唇,似乎以此来表现抱歉。

“那......”

“我们去乘巴士吧,这个点正好能赶上末班车。”

赖冠霖自顾自地走向最近的公交站,化疗在体内留下的恶果迫使他走得很慢。夜晚很是吵闹,风声钻进耳朵里生疼,吹得手腕发凉。

温热、肉乎乎的触感贴上手心。夜晚的吵闹随之戛然而止。

“走吧,去乘巴士。”

末班车果如其然地跟很多电影的场景一样,只剩司机和他们两个。不像任何一部偶像剧演得那样坐到最后一排靠窗叙尽心事,时不时可以放肆拥吻,朴志训因为害怕拉着赖冠霖坐到了离司机最近的位置。坐了一会又相视一望觉得司机默然的背影更渗得慌,又退到了估量半天正中间看似最“安全”的位子。

“敢情把你从医院里救出来,你带我拍恐怖片儿来了。”朴志训小声嘀咕着,假装无心地往司机方向一瞟,又急促地收回来,像只蹑手蹑脚的兔子。

谁知道你这么胆小。
赖冠霖只是笑。

“来,这位申请坐末班车的同学,说出你的故事。”小肉手捏成拳头当话筒,递到赖冠霖嘴边。

“以前没病的时候,我也爱在这一带玩,”他说话还有些困难,字句断断续续,“玩得晚了,就坐这班车回家;可要是没赶上,就会被老妈骂得狗血淋头。”

“你一个人做这班车回家?”朴志训瞪大眼睛,“真羡慕你,我怕一辈子都没这个胆。”

“勇气”该怎么去定义呢。这个连晚上独自坐末班车都害怕的胆小鬼,却勇气表达自我,有勇气去救急流中溺水的陌生人,有勇气面对死亡,也有勇气重新生活。

赖冠霖不怕鬼神,从来不怕,可他也从不将次定义成勇敢。生于人间这种程度的勇敢太微弱。

巴士在正常行驶,不平整的路段使车厢摇晃起来。夜晚持续着它的吵闹,汗珠从赖冠霖鬓角滴落下来,钻进耳朵里。他用手碰了碰朴志训的手,两人的小指交织在一起,接着是无名指、中指、食指,到十指相扣。

窗外正是最繁华的街景,霓虹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流动于两人的脸和眼里。



“如果......如果有来世,你希望有什么样的人生?”



09


如果有来世,你希望有什么样的人生。



要是平常一个人这么问他,朴志训肯定嫌这问题太俗套随便说一个嘴边的玩笑应付过去。可那时候他只能想到,眼前这个人已经接近死亡的路口,他每一次开口发出近乎隐于空气里,毫无重量的声音,都给予朴志训的神经端无可衡量的重击。

“我先告诉你我的。在遇见你之前我就希望,来世的话要做无比果敢的人,鲁莽些也无妨。恰好,你就是这样,多神奇。”

窗外的空气像沙粒一样飘进眼睛,朴志训用意志力将泪水困在眼眶里。他不知道赖冠霖那刻在心里将之称为“最为稀珍的透明玛瑙”,也不知道赖冠霖那一刻想吻他。

“你呢?”

生死在朴志训四周画出一个悲伤的圆圈。他被锁在里面,以至于不能立马交付一个好的答案。他的意志力没有想象中强,泪水突破眼眶这堵围墙,争先恐后地涌下来。



“你要活着,我们不说来世,我们只谈此生,好不好?”


赖冠霖只是笑。



“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下学,一起踢球、唱k,玩过头就做末班车回家。可你要活着,好不好?”



10

不好的记忆大概会在大脑里进行过滤,存活下来的,只是意识中希望留下的,其他都将作二次加工,甚至虚构,以缝补丢失的灵魂。



朴志训存活着的记忆里,那个由数不清的“好不好”来央求和发泄的夜晚,以黎明时刻回到医院迎接担心、指责的面孔而告终。再去医院看望赖冠霖时,熟悉病房内已经是陌生面孔。

“住这个床的男生去哪了?”

他到处询问,慌张之中绊到好几个走路不便的病人。

“他好像转去国外的医院治疗了。”

“知道是哪个医院吗?”

“这个,不清楚欸。”

他气息不匀地缩坐在地上,觉得身子冰凉。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赖冠霖,他从来不是他以为中那般勇敢、坦然的人。隐瞒自己的性取向,在人群中光明磊落,背后却时常厌恶生活。在跳下水救人之前,他心里经历了万种思量和精打细算。他还没告诉赖冠霖,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就微微颤动,只能用无礼来掩饰。也没能说出,多少次在他熟睡后观察他闪动的眼睫,抑制亲吻他的冲动。

他难以分辨消失和死亡的实际区别。也许是记忆为了不让自己受伤便擅自模糊了间隙也不一定。可他胁迫自己相信,赖冠霖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那里的医院将他治好,大病痊愈后对着空气喊“我真他妈走运”。


而他们会重新相遇,在那之前,朴志训会随身携带那晚未能回答的答案。



“既然你来世想做我这样的人,不如来世你做朴志训吧,让我当赖冠霖。你在学校会很受欢迎,会因为一场意外昏迷很长时间。可你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找到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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