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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人勿近(八)

*ooc



“哥哥,这是什么?”

男孩子眼眸澄澈,好奇地扳弄着手里的玩具手枪。另一群淘气孩子也簇拥过来,带来一阵不谙世事的清灵气流。

“呀臭小子,在哪翻出来的。”男人夺过孩子手里的玩具枪,凑在眼前检查有没有哪里坏掉。

“哥哥真小气。”小孩子委屈地撅起嘴,像不嫌事大似的为一场大哭蓄力。“别,止住,”男人及时捏住孩子的脸蛋,“礼物哥哥晚上给你。”

“我就想要这个嘛!”小孩耍赖皮蹦跶着去够被高举起的玩具手枪。

“就这个不行,”男人突然站起来,指尖流连地在扳机上抚摩几下,便毫不留情地把玩具枪放进口袋。“你抢走了它,哥哥也会哭的。”

福利院重新装修过了,一切装潢都是暂新模样,不过位置还跟记忆里无异——休息室、餐厅、游泳池。儿时成长的地方套上了新面孔,恰如自己以新身份回到这里,说相同还是相同,只是像两个长时间未谋面的老朋友,中间空白的这段时光,各自都承载了各自的故事。

他回来有两个月了。梦里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那个名字却显得陌生得出奇,像随着故乡的涧水漂流而来。醒来时,他再也想不起自己真正的名字,仿佛跟那个梦一起消失不见了。擦干汗液,他便向这儿时长大的地方奔来。

自从十二月,福利院的年末活动多了起来,随着圣诞临近,院子里开始搞气氛,各类灯饰、孩子修剪的卡片悬挂起来,等着平安夜点亮。

末月过得飞快,像迫不及待要把这一年翻过去。晃过神来,今天晚上便是平安夜,而离那场分别已有五个年头。

他老觉得院子缺颗圣诞树。于是他趁大家在做清扫时准备开车去市区买回来,顺便给孩子几个稍点儿圣诞礼物。

“你骗人,你已经长大了,大人才不会哭呢。”
小孩儿像赖上他了似的,仍跟在他屁股后面振振有词。他蹲下来摸了摸小孩子的头。

“会的,大人也会哭的。”

内疚的时候,不解的时候,分离的时候,思念的时候。无论是在把眼泪藏在夜晚里,还是像个无赖般大声哭出来,大人的眼泪不比孩子的珍贵,却更悲伤。

车停在院子外面,已被大雪掩去大半个车身。他叹了口气,心想又得和积雪耗个半天。车主人要是知道了他的豪车在这种郊区受罪,定气个半死,他清理着积雪,不禁苦笑出来。几年前回到公寓,桌子上摆着一把车钥匙,他不明不白地拥有了辆豪车。明知道生活的一切都是那个人在安排——从一个虚假的身份开始,到恰好空出的完美住所、再到恰好找上门来的工作,表面上是自己在操办,实际处处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痕迹。

明知如此,他也不想搞什么自尊心游戏,好处都闷声不响地照收。不想把事情弄得像出欲迎还拒的狗血戏码。

但他在等。
等那个人从身边风一般消无声息的痕迹中出现,哪怕说一些能令他留恋或是断情的话也好。



可两条路最终会汇到一起,还是朝向截然的远方,命运往往提早就给出了预言,那个预言在很多次回望中,在无数次上前又踌躇的脚步里。







坐进车里的时候,只见一个栗子般的脑袋摇来晃去——那孩子竟一路跟过来,安稳地坐上了副驾。

“你跟来干嘛?”他看着小孩自己系上安全带,一脸“我很乖哦”的样子,无奈地摇头。

“我怕哥哥一个人孤单,所以来陪你。”

几十分钟不到的车程,因在雪路上开着有些手生,他停稳车子时才意识到汗湿透了背。孩子很乖,的确如他所说,只是充当着“陪伴者”角色,一路安静。他摸了摸小孩圆乎乎的栗子脑袋,说了声“谢谢”。

下午的市区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转过几个街区便能见到大小各异的圣诞树,底下围着拍照的人群。人们喜欢过节,在这一时的感官盛宴里转移掉生活中的苦闷情绪。他被好奇心比天大的小孩拉着满街跑,这也吃吃,那也看看,节日气氛真像魔法似的能令人兴奋起来。猛地,他在人头攒动中看到一个熟悉面孔,那面孔一晃而过,挂着笃定而自信的笑容,仅是无意的视线侵入也足以促成他后背冷汗直冒。他的理智来不及把他拉走,他已经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商铺之间拥挤着几个年轻女学生,拉着那个高挑的熟悉身影拍照。女学生们变换着姿势,抱着、挽着,那个身影却僵直在那里,连笑容都不曾变过。他正远远望着纳闷儿,其中一个女学生用力过猛,那身影轻盈地向地上倒去,脸上还是那个诡异的微笑。

卧槽,人形立牌吗。他在几百米外笑成傻逼。笑那人以如此形式出现,笑自己因为点泡沫和纸便紧张成这样。

无数次在电视和新闻上看到,大名鼎鼎的明星商人赖氏继承父业,现已登顶商界,把邕家黄家遥遥甩在后面。


五年间,那个人已经成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女学生们小心地把立牌扶起来,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走开了。他来了兴致,拉着小孩往那人群散去的地方走。

“能帮我拍一张吗。”他把手机递给小孩,尽量使自己不那么尴尬地在立牌旁比了个剪刀手。立牌以实际尺寸制作,跟真人一样比他高半个脑袋。那人的脸颊比以前削瘦些了,可笑起来眼下一如往日皱起褶,像个俏皮的小豹子。

“哥哥你认识他?”

节日气氛可能真的具有催眠效果,他兴致高涨,像灌下一肚皮白葡萄酒,感觉看到的空气微粒都在朝他微笑。

“这个哥哥啊,以前喜欢我。”

“现在呢?”小孩抓的重点令他错愕,本以为小家伙又要大声控诉他是“骗子哥哥”了。“现在他还喜欢哥哥吗?”

“不说这个混球啦,”他把小孩抱起来,正在窜个头的小男生比他想象中重,“你喜欢哥哥就好。”

他托着男孩朝反方向走。快至傍晚,雾蒙蒙地预报着坏天气,细雪开始纷扬落下。人形立牌在渐起的寒风中颤颤巍巍,却像不舍得倒下似地伫在那,目视着男人的背影隐在人潮里。


那个不动的笑容,却像腹语着挽留。


致失散的人。
我好想你。





人生的说不准比哭个不停的小孩、生章鱼、塞车更令人折寿。一个说不准,你的车就在平安夜的傍晚,在突如其来的暴雪里,在回家的路上,熄火歇菜。

他左右看了半天——对于一个机械白痴,只能摊手耸肩。可怜了陪他受罪的小孩儿,怀里捧着刚买的小圣诞树,在没了暖气的车里冻得发抖。这一个说不准便从天而降的厄运,把他俩困在了这烟雪弥漫的郊外。

他脱了件毛衣套在小孩子身上,自己裹着老旧的皮夹克埋进风雪里,试试能不能拦到过路好心人。“这年头,好心人比食堂阿姨舀的菜还少。”他嘲笑自己一句,把人生交给命运,极不情愿地伸出了大拇指拦车。

每过来一辆车他都燃起点希望。看一眼车里同样闪烁着期待眼神的小朋友,他有多愧疚就有多希望这一辆能成为他们的救世主。几次三番他都蹦哒起来,挥舞起红透的手,生怕经过的车主看不到大雪里的人。可每辆车除了留下呼啸而过冷不死人的一阵风,再无回应。不搭也好歹开个车窗问候两句吧,他被迫屡败屡战,对着无人的空气大骂“世道沧桑人情淡薄”。

又一辆车冷冰冰地开走。他放下摇得酸疼的手,嘀咕“什么破玩意儿”,开始对失利习以为常。不过几十米远,那刚开过的车停了下来。他以为车主良心发现,停下来准备伸出救援之手了,差点没开心地百米冲刺过去。可半晌了,车里没人出来。

“呵,兄弟,不会你也熄火了吧。”他在几十米开外不知道是该幸灾乐祸还是默哀。

他想了想,还是朝车子走去。这倒霉时候交个倒霉朋友也不碍事。风越来越大,衣服像不存在似的,丝毫没能阻碍风灌进骨头里。反倒是风阻碍着他迈出步子。

车里的人从驾驶座出来了。低头越过车门又直起身子时,修长的侧影令他吃了一惊——像是第一次见比车身高这么多的人。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依稀辨识出及膝的长大衣,走起路来显得文质彬彬。

长大衣先生朝他走过来,步子愈发变快。
他却无法再朝他走过去了。

风雪再怎么模糊那人的身影,他走路的姿势在记忆中依旧清晰澄明。

成为阻力的不是风,变为强过风速的心跳。



他无法再朝他走过去了。
因为他认出他来了。



雪花像是在那人脸上融化开来,五官随即可辨。随着距离逼近,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消融似的,只剩下不见头的公路与向自己走来的他。

最后的路他几乎小跑过来。还没来得及把那副阔别长远的面孔看仔细了,自己先被那人支手揽进沾满雪絮的怀里。长时间,他只能听到呼啸得厉害的风声,冻得僵硬的耳朵贴在急促喘息的胸膛间。



“我以为我看错了,”他的声音在风里飘飘忽忽,最终稳稳地进入耳廓。“朴志训,”




“真的是你。”




*




我记不起我真正的名字了。新的名字怎么都觉得陌生和不适,就连再回到儿时住处,也翻来覆去找不到原来的名字。直到你再次唤起它,于我而言,像在冬季里从敞开的窗口扔进一朵玫瑰花。




*




赖冠霖孤身在白雪皑皑中呆了两个月。

倒不是说他真的在那样的地方呆着——两个月前,他把这世上自己最宝贝的人跟丢了,茫然和惶惶中寻找的感觉,就宛如与孤置于白雪皑皑中。

整整五年赖冠霖都没丢过他。闲下来会去为他安排的公寓,看看自己的男孩有没有好好生活。会错开时间去他常去的餐馆,边吃边吐槽他的小孩子胃口。会暗地帮他安排工作、送他豪车。甚至会在清晨和夜里,远处目送他出门、回家。直觉告诉他,对方一定有察觉到——送他的车也是第二天便自如地开着上路。
他就这么默默站在他身后,踌躇着上前的脚步。

父亲临终前,坦白他很早便知道自己并非他亲子。可即便这样,他也胜似亲子地将赖冠霖养大。问及“为何这样”,赖父奄奄一息却温柔地回答:“因为我相信你。”

他在父亲床前哭到失声。这份恍若失了智的信任感,把他放逐回几年前的夏日海岛,与陌生的、来意不明的男孩相遇,却不由自主的亲近他、相信他的时日。


因为信任,不管你以什么样的过去到来,我都能微笑着跟你“从现在开始”,无条件地相信此时此刻,我眼中的你。


可父亲呜呼前,用这份超越血缘的信任,将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伟业一并托付于他。责任如巨石拖住他,无法上前抓住思念人的手。

可两个月前突然没了他的踪迹。赖冠霖慌了,天空像掉了一块碎片而开始崩裂的墙。父亲过世也没过多久,生命中重要的人接踵失散,公司的重务却一件又一件地砸上脑门。呼吸的每一秒都像是尽头。


平安夜快到了,他却与“安”字断了所有关联。


所幸他找到了。消息说朴志训回到了小时候住的福利院,他竟觉得这条废力寻到的踪迹也有着朴志训香气般可爱。

平安夜有了点“安”的影子,他顾不上责任锁链,一收到地址就往那赶。四五个小时的车程都没磨去他的燥热,兴奋得差点没在开暖气的车里喝上一杯二锅头。

傍晚开始下大雪,逼得他放缓了车速。车窗外的视野开始迷糊,像近视眼了取掉眼镜,整得他又开始慌张。


他怕自己错过,像之前无数次错过那样。


他注意到公路边一坨东西在蹦蹦跳跳,靠近时瞄了眼才发现是个人,夸张地挥舞着手臂。看了看那人一旁停着的车,便猜到定是车出了问题。暗自一句“对不住了,我赶路”,他一边准备加踩油门,一边透过后视镜报以歉意的回望。

后视镜里,那人朝也这边一望,而又耷拉下脑袋,身影随着距离逐渐变小。风雪中,他像是快被吹走了,却垂着头站立在那,沮丧和可怜的气流以光速传递过来,敲打落在后视镜的视线。

已经放在油门上的脚转而奔向刹车。那个垂下头的瞬间,他记忆里好像看到过无数次。因第一次玩水上极限运动而害怕、没找到想吃的餐馆、刚亲吻后的害羞、冷漠地说“再也不要联系了”时,记忆中每当那人垂下头,他的心脏便随之抽空。

后视镜里,人开始向这边走来。那人走了不足几步,他便有了百分百的把握——即使雪影撩拨,他都再熟悉不过那个走来的身影了。



打开车门,寒风猛地灌涌进来。
可他必须向他走去了。
因为他认出他来了。




*




“啊,他就是那个混球哥哥!”

看着朴志训赶忙捂住这双口无遮拦的嘴,赖冠霖挑了挑眉,不解又似懂非懂地看向后座的两人。“你认识我?”

大人一边死捂着小孩的嘴,一边挤出假笑代他回答:“这小屁孩哪会认识你......呵呵呵呵呵呵”赖冠霖低笑不语,装作继续开车,视线却透过后视镜锁定着那个赧然、对着小孩比“嘘”的家伙。

坐在同一辆车里,能清楚看清对方的模样,不实却又像是昨日的事。朴志训不再是五年前活在那个盛夏的金发男孩,也不是任何一次远远观望的模糊身影。深发和朴素的衣服把它衬得远比过去成熟,寒风里皲裂冻红的皮肤也给那个曾经水灵易碎的男孩蒙上了雾般的烟火气。

伸手可及,却又觉得时间将各自推得很远。

“好巧,”在哄睡小孩的长久沉默后,朴志训说话了,声音从后座软糯地传过来,“没想到在这能碰到你。”

只差一点,我就错过你了。

“我在去找你的路上。”

后座的人抬起头来,与后视镜里的眼神汇在一起。



“真的找到了呢。朴志训。”



*



人在长久的分离之后,义无反顾地牵起对方的手成为极需勇气的事。朴志训一直以为,属于他们的那个谎言般的夏天,终将潮退似的不了了之。直到那个人朝他走来,直到重新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直到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肾上腺素仍为他飙升。

平安夜的彩灯如期点亮,无亲无故的老人孩子在圣诞树前许愿,希望明年身子健康些,玩具多一点。

热闹之外,院子外边的隐蔽角落,停着的车内雾气腾腾。两个不再年轻的身体缱绻一起,唇齿交换着渗蜜的情话,火气不输五年前那次车内交欢。



你会轻易相信陌生人吗。


不会。


那你为什么相信我?


你第一次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在我眼里,朝我走过来的不是陌生人,是命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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